电影《孔子》上演,其中“子见南子”的情节处理触动了大众娱乐兴奋神经,又引起了一番激烈争论,但令人遗憾的是,争论依旧言不及义。
关于“子见南子”的争论在中国已经延续了两千多年了。许多人把它当作只关乎孔子的个人品行甚至绯闻轶事,这是非常庸俗而肤浅的。其实,我们应该把它看作是孔子提出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人文命题,是儒学的一个伟大猜想!
说到猜想,大家当然知道,过往的人类文明史留下许多猜想,大者如宇宙初始、生命起源、地外生命,小者如某些学科里难以确证的命题,比方国人熟知的“哥德猜想”。这些猜想让人类一路走来、一路想来,确实凭添了许多智慧和乐趣。当然,咱们中国知识分子也有一些伟大的猜想,比如阴阳五行、经络等等。然而,对于思想文化统治地位的儒家来说,甚至于对所有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来说,千百年来漾荡在他们内心的最伟大猜想,恐怕要算“子见南子”了。
试想,当一代一代的儒生们摇头晃脑地拜读他们的经书的时候,他们脑瓜里又能想些什么呢?从修身齐家到治国平天下都被圣人说得头头是道,又被注家解释得天衣无缝,容得他们胡思乱想吗?唯独这《论语》里不知怎么冒出一段话说:“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天厌之!天厌之!’”,确实给人留下想像的空间,不由得让们暗想联翩,乃至心旌摇荡。这就构成了这一儒学猜想的广泛的社会背景。
饶有意趣的是,这个伟大猜想的产生却是孔子一生众多学术社会活动中的一件小事。《论语》对这件事的记录也只仅仅用了四个字:“子见南子”。可是当这件事情刚刚发生之后,一场空前激烈的争论就首先在子路和孔子之间展开了。而关于他们争论的争论,从此就绵延至今。从汉儒孔安国到王充以及后来的刘知己和宋代的朱熹、明朝的杨慎,或者从史实考证或者从文字释义或者从卫道的动机,他们花了比原文多几千几万的文字来注释,可怎么也无法做出合情合理的解读,怎么也判断不清“子见南子”的是非,怎么也无法猜透圣人的用意,而且至今也还不能说人们有了明确的共识。
然而当我们以今天的眼光来反观这场争论,就不能不看到纠缠于历史细节其实是迂腐浅薄而且多余的。“子见南子”,作为历史事实已经相当简明准确,无非就是孔子见了一个大美人!这是当时可能发生的最严重的事实,也是子路不悦和孔子发誓最可能表现出来而且记录在册的理由,更是值得争论两千多年的最有价值的话题。孔子见了一个大美人,作为一个学术命题该是何等精彩而意味深长!这实际上是儒家祖师孔子以自身的言行,提出的对人性的考问以及对“色”和“德” 的关系思考的重要命题。它的基本内涵是:承不承认“食色性也”?为什么“未见好色如好德者”?而作为人、作为人伦道德,又究竟应该怎样看待这人性,怎样处理人性?因此,“子见南子”就应该看作是一个深刻的学术命题,一个重大的儒学猜想。而且在下还认为,和儒学宣扬的仁义道德等范畴比较起来,这一猜想的人文意义更显重要,它的提出才算得上是中国儒学对人类文明最伟大的贡献。
当然,孔子的这一伟大猜想对于儒家、对于整个儒学来说却犹如惊雷灌顶。后世儒学没能按照孔子的本意来理解其崇高的人文意义,反而当作圣人“出格”(朱熹语)的儒家“家丑”,陷入被动辩护的尴尬境地,这是非常可笑可悲的。 而且,随着儒学的改造,礼教的灭绝人性、孔子当初人文精神就在儒学中完全湮灭了,孔子的这一本来值得挖掘的伟大猜想也就必然陷入死结。
但是这个猜想却一直纠缠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头。直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化,这层窗户纸终于被捅开了。林雨堂先生更是按照编了一出《子见南子》的戏,公然在孔子的家乡曲阜第一所师范学校排演,当然引起孔氏家族和尊孔排的。其实,林语堂的戏只不过借“子见南子”来鼓吹个性解放,主张男女平等。这是当时中国知识分子对这一古老猜想最新进的推演,但还不能说极尽其内核和本质。此后,在上世纪的批孔运动中,人们又用“子见南子”来印证孔子及其儒家的虚伪,这就把问题搞得肤浅庸俗且似是而非了。
事过大半个世纪,而今,“子见南子”的古老猜想又因《孔子》的上演而在中国思想文化的上空浮现出来了。要还原一个真实的孔子,该不该把“子见南子”这样的事抖落出来?孔子和南子见面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孔子和南子个应该各有怎样的表现?表现到什么分寸为妙?这其实不是编剧如何编演员演这样简单的问题,也不仅属于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问题,而是涉及人性伦理和人文观念问题。那么,对这样一个重大人文命题,我们今天的猜想是否比古代儒生猜想得开明一些呢?是否比传统知识分子猜想得更透彻一些呢?是否应该比时尚文化的猜想更清醒一些呢?
“子见南子”的猜想已经在中国延续几千年了,它不可能因《孔子》而终结。也许,还得在中国继续猜下去。这个猜想确证之日,亦即人性升华、人的自由本质回归之时。

作者:曹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