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灵宝派道士金允中所著《上清灵宝》是研究宋代道教议式史不可或缺的史料。李志鸿教授认为金氏《上清灵宝》“不仅考镜斋醮法术的源流嬗变,而且对两宋之际斋醮法术的纷乱歧异进行了辨析,是研究道教仪式法术史的经典之作”。李志鸿编著的《道教天心研究》一书多次参考金允中对各派道法的评述。此外,学者研究灵宝天台派的科仪和内丹法门,乃至现当代闽、台、粤道教的斋醮仪式,屡屡征引金著《上清灵宝》原文作为理据,足见对其史料价值的肯定与认可。 相较之下,学术界对金氏《上清灵宝》本身的神学立场、理论体系、思想价值并未予以足够的重视。大部分学者往往只是泛泛地给金允中冠上“复古”维护经典与传统的代表“之一等名号,愿意稍作深究的,实在少之又少。就笔者目力所及,目前,对金著《上清灵宝》着力最深的学术研究要数丸山宏的《金允中の道教儀禮学》(《关于金允中的道教仪礼学》)一文。文章梳理出金氏的中原灵宝派的师承,详析《·总序》的内容要点,敏锐地指出金著的主要论战对手与批判对象为浙东天台灵宝派及此派的《天台四十九品》。丸山氏点明传统的中原灵宝与随俗的天台一脉之间的论争,两部同名《上清灵宝》之间的密切关系,着实极有见地。然而,其文公停留在分项罗列金允中对天台派经典观、符篆、法职、内修的批判,止步于文段的列举与比对,未能从金允中对天台派的批判中挖掘出其神学逻辑与思想精华,未能击中“复古”与“随俗”之争的深层意涵,殊为可惜。下文将偿试解决上述两大问题,希望可以初步填补上宋代道教议式史研究领域的处空白。 在正式论述前,有必要简单介绍“守正派”与“随俗派”的背景。秉持古法的金允中,其师承体系出自中原,经、籍、度三师分别为高景修、唐克寿、刘混朴,活动于今安徽省一带。宋室南渡后,此脉花果凋零。金允中似为孤传,势单力薄。而“应世”、“随俗”之阵营则可分出不同的地域、传承、代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从金著《上清灵宝》来看,此阵营主要包括浙东天台和浙南永嘉两系。后者以留用光、蒋叔舆师徒为中心人物。前者则以王古、田灵虚为发端,经由宋高宗御用道士宁全真的苦心经营而始具规模。宁氏在浙东屡屡建醮作法,同时广收,形成一个颇具影响的教团。宁氏行仪所本的科书为《灵宝玄范四十九品》和《五府玉册》。前书很可能就是金允中口诛笔伐的《天台四十九品》,全书已失传。宁氏诸多中,最为关键的人物要数王契真。王氏整理总结其师所传的灵宝道法,著有科书一部,亦名为《上清灵宝》,成书时间应与金氏《上清灵宝》十分相近。 出身中原的金允中对各新出道派与永嘉一脉的批评点到即止,却耗费最多笔墨,巨细无遗地批判天台灵宝法的方方面面,所为者何?一是天台一脉仗灵宝之名,行杂法之实,“戾古”甚远。二是其法在江南一带广泛流传,影响甚大,即金允中所谓的“绍兴之后,淛江以东,多宗天台四十九品,不究前辈编集之本意”。事实上,元明两代盛行的灵宝东华派正是继承天台一脉的“随俗”“应世”的精神风格与具体实践,吸纳此脉的主要人物与科本构建本派的传承谱系。由此观之,天台灵宝对后世仪式道法的影响相当深远,远远超出金允中笔下所称的南宋一时、浙东一地的范围。 此处有一关键问题需要澄清,即天台灵宝是否等同于东华派。就笔者目力所及,绝大多数研究宋代道教仪式的学者倾向于将两者等而视之,仅的谢世维教授一人提出相反的意见。他认为“东华派“的派别意识与认同,要到14世纪才开始形成。明初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1359-1410)著有《岘泉集》,其中列出一份上至太极真君徐来勒,下至宁全真诸的谱系名单,称宋元灵宝派有“东华”“南昌”之分别。既有总领天下道教的张天师秉笔直断,“东华”之说便定成论,再无被推翻的可能。然而,南宋末年的诸部灵宝派科本无一提及“东华派”之存在;宁、王传承的天台一脉,在入元前,从未以“东华派”自居。因此,笔者倾向于认为“东华派”是明初时才构建出的道派观念,其中吸纳南宋天台灵宝一脉,而不能与后者画等号。 天台教团既有延及数代的传承体系,又编有卷帙浩繁的科仪文本,又被吸纳入近世灵宝派的主流体系,俨然是“随俗”与“守正”之争的胜利者。王契真和金允中皆著有《上清灵宝》,学者的注意力无疑更多地集中于前者所著。王氏《上清灵宝》的神学思想、神谱源流、斋醮范式、内修法门、炼度步骤已然得到全面、系统、详细梳理与阐释。反观金氏《上清灵宝》,虽然“持理辨析,冀归源,立论允雅”,但是其精辟析论背后的深层神学思维与意涵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下文将尝试发掘之。 金允中神学思想的价值在于坚持洞玄部灵宝经之神圣权威。这也是其批判天台灵宝与其他符箓道派的逻辑起点。道先,他认为,“道之未形,先天先地,自然祖气,化肇万生。及其结气成文,凝云作篆,于是图书焉,立教垂科,……经涵道妙”。这是在说,道教的经典是由玄之又玄、至高无上的“道”化生而成,故而自然而然地继承“道”的神圣性,是“道”之玄妙与权威的具体示现。“经乃法之本,而法乃经之用”,意味着三洞经典又是道法实践的指导纲领与规则依据。就灵宝一脉而言,身为此派中人,施行此派之科仪道法,必须以洞玄部经典为归依,是谓“灵宝之用,因经而出经法”。概括而言,在金允中的神学思维中,由“道”化生、宣行教化的洞玄灵宝之经典,对后世灵宝派科仪法术具备终极的指导、规范、解释效力。 道教法术的具体施用必定少不了符、咒、诀、章、表。如果说“灵宝之用,因经而出经法”一言略显空泛,金允中又谓“故洞玄之绪,神化大宏。后世之见于用者,斋修章表出焉,而其科条诀法符篆神文,散之群书”,算是为前语做出详注。其确切意思是指符、咒、诀、章、表等灵宝派仪式实践的要素都出自洞玄一部,可在其中找到依据.《度人经》为洞玄部最为重要的经典,概无争议。在对《度人经》的推崇上,金允中并无异议,其谓“惟《度人》之一卷,拯济之深枢……隐诀灵音,悉存经内”;“至如符篆文移……中洞诸经符咒诀目,集以成书,而实宗于《度人》之一卷”。显而易见,在金允中的神学思维中,灵宝派的科仪道法中所涉及的符、咒、诀、章、表等要素应主要以一卷本《度人经》传统为依归。 金允中认为洞玄部经系是灵宝法的所本,《度人经》是灵宝法所本的重中之重,如果对经典之创生与本质没有正确的把握,那么道法行用的各个环节则必然谬误重重,这是金允中批判天台灵宝与其他符篆道派的逻辑进路。用他自己的话说,即为“惟本源之既失,故体格之益讹。是至于符章也欲其异,于印篆也欲其多,于法职也极其崇,于行用也肆其诈”。“本源”指的是经典。“体格”即是指道法。在金氏看来,随俗的天台灵宝派道法之所以荒谬不堪、不伦不类,首先体现在此脉对经典之生成、本质、神圣权威认识不清,缺乏敬畏,乃至随意杜撰、操纵,以遂已便。 以一卷本《度人经》的创生过程为例,金允中写道:“自古经法传记,皆以为四译而成书,理甚明白,不容附会臆说也。赤明之后,玉字方彰,此第一译也。天真皇人书为正音,此第二译也。道君撰次成经,此第三译也。王母下授汉武帝,方易以成世书,此第四译也。自兹以后,经传人世,不复更有增损矣”。然而,“天台却独立一家之说,见期经纬仪范第十七品,增作五译”。“经纬仪范第十七品”很可能是《天台四十九品》中的章节。《四十九品》虽已不存,但是“五译成书”之说却在王契真的《上清灵宝》中完整的保存了下来。王契真的“五译说”中的前四译与金允中的说法完全相同。增添的第五译为“妙行真人撰集符书修用,真定光真人、郁罗翘真人、光妙音真人、集三十门部尊经符图,为中盟宝箓。以三十六部真经之文,为灵宝。因此流传。昊左仙翁授经箓法诀于太极徐真人也。仙翁遗于上清真人杨君,总其上清洞玄、玉清洞真二品之法,后世渐有神文见也”。从增添的第五译中可以看出,以王契真为代表的天台一脉认为,“昊左仙翁”—即左慈—传授灵宝经箓法诀,“太极徐真人”与上清真人杨义领受其所传;后者将洞真与洞玄两大经系整理综合,进而留传后世。总而言之,此三人为天台派神圣经典观的灵魂人物。在王氏《上清灵宝》第五十四卷《斋法宗旨门》中有“师派”一节,列出了天台灵宝的师传谱系。“巧合”的是,其中恰恰含有“左宫仙翁”与“太极真人”。谢世维教授指出,天台之“师派”有融合灵宝与上清之传承进而打造出自家谱系的意图。考虑到这一层关系,就不难理解王氏《上清灵宝》为何要舍弃传统的“四译说”。显而易见,“五译说”与天台一脉试图开宗立派并建构本派谱系的努力密不可分。此种偏离“本源”的做法,乃有意而为之。 共2页: 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