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中华文明产生了深刻影响,但儒学在现代社会的命运究竟是沦为“博物馆中的陈列品”还是“游魂”?如何以时代精神激活儒 学生命力,把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弘扬起来,使其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无疑是返本开新的使命所在。为此,《天府新论》编辑部策划了“激活儒学生命力”系列笔谈,拟围绕当下社会尤为关注的孝道、婚姻、生育、教育等热点问题,组织专家学者展开讨论。 数月前,凤凰网的一篇《当一位北大教授成为24小时照护者》的文章刷屏,胡泳教授“在做自己和做个孝子之间寻求平衡”的照护经历引发无数人的共鸣。当代社会如何做孝子或者说如何践行孝道,既是一个理论命题,也是一个实践命题。杨海文教授认为,百善孝为先,世态道德化以孝敬父母为第一义,通过孝敬父母的方式来抵达善的境界,最是彰显了行稳致远、事半功倍的文化自信。 笔者在一篇文章中曾说,如果从人与社会的关系看,孟子思想涉及世态道德化,需要以孝敬父母的方式抵达善的境界。写下这段文字的前后,笔者心里其实想到了不少违和的现实情形。譬如,有人认为:生孩子是任务,养孩子是义务,靠孩子是错误;父母的家永远是孩子的家,子女的家从来不是父母的家;爱孩子是天性,爱父母是人性。有人甚至觉得:谁对父母好,谁侍奉父母多,谁干活多,父母就伤害谁,谁到最后就错得多。百善孝为先,孝敬父母本是“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孝经·三才章》),当今时代如何促使它成为世态道德化的第一义呢? 身为子女,有谁不熟悉“父母”二字?可又有多少人深知这两个字的分量?父母在家庭当中的分量,正如《周易·家人卦·彖传》指出:“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母在宇宙当中的分量,正如《尚书·周书·泰誓上》指出:“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父母为何在宇宙、家庭当中具有如此独特而又重要的分量?《孟子·滕文公上》指出:“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朱熹解释道:“且人物之生,必各本于父母而无二,乃自然之理,若天使之然也。”通俗地说,任何人只有“一个”父母,这是“一本”;夷子认为人有“两个”父母,这是“二本”。人只有“一个”父母,这是常情常理;夷子认为人有“两个”父母,这不是常情常理。至少有史以来,在生物学意义上,没有人有过“两个”父母,任何人都只有“一个”父母。无论是哲学地认定“人为天生”,还是经验地察知“人为父母生”,目的都是真切地呈现并敞开我们与父母之间那种血浓于水的关联。 正因我们只有“一个”父母,每个人的身体均是父母给予的,所以血浓于水。从父母一方看,东汉儒士第五伦指出:“吾兄子常病,一夜十往,退而安寝;吾子有疾,虽不省视,而竟夕不眠。”黄宗羲指出:“人子于父母,原是一人之身;既分以后,血脉未尝不贯通,故啮指心痛、滴血沁骨。”从子女一方看,《礼记·哀公问》指出:“身也者,亲之枝也,敢不敬与?不能敬其身,是伤其亲;伤其亲,是伤其本;伤其本,枝从而亡。”《礼记·祭义》指出:“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孝经·开宗明义章》指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可是,今天还有多少人能够经由啮指痛心的生命感应,进而将保全自己的身体当作孝敬父母的体现呢? 孝敬父母,不独是要保全自己的身体,而且更要领悟孝道的精神。针对《论语·学而》中的“其为人也孝弟”,程颐指出:“故为仁以孝弟为本,论性则仁为孝弟之本。”朱熹进一步指出:“仁是性,孝弟是用。用便是情,情是发出来底。论性,则以仁为孝弟之本;论行仁,则孝弟为仁之本。如亲亲、仁民、爱物皆是行仁底事,但须先从孝弟做起,舍此便不是本。”从人性的义理看,孝悌以仁为本;从道德的践履看,仁以孝悌为本。尽管程朱理学的这一仁孝之辨不是太好理解,但中国传统文化历来坚信“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礼记·中庸》)、“亲亲,仁也;敬长,义也”(《孟子·尽心上》),一直坚守“立爱自亲始”(《礼记·祭义》)、“行仁自孝弟始”。何谓“始”?它既是指开始,更是指始基。“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如此,“立爱自亲始”“行仁自孝弟始”同样如此。有开始,就必须不忘初心、坚持不懈;有始基,就必须“不盈科不行”“不成章不达”(《孟子·尽心上》)。《孟子·万章上》指出:“大孝终身慕父母。”《礼记·祭义》指出:“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又说:“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东汉延笃指出:“夫仁人之有孝,犹四体之有心腹,枝叶之有本根也。”孝敬父母,既是天经地义的大事,亦是润物无声的平常心;既是在日用常行中成就道德人格,亦是在“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论语·为政》)中成就世态道德化。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春秋左传·宣公二年》指出:“人谁无过?”既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么,如何面对父母的过失呢?《论语·里仁》指出:“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意思是说:“如果父母有过失,只能轻微地劝谏。如果呈现自己的志意了,但父母不听从,我依然恭敬、不违逆,依然忧劳、不怨恨。”这不是某些人所说的“愚孝”,而是《孟子·离娄上》旨在表彰的“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的那颗赤子之心。当家方知柴米贵,养儿方知父母难。所以,北宋罗从彦有一句名言:“只为天下无不是底父母。”王夫之认为:“延平先生‘无不是底父母’一语,正于此立万世之权衡。”(这里将罗从彦之语误作李侗之语,但不损其义。)所谓“天下无不是底父母”,原因在于:家是讲情感的爱巢,而不是讲道理的法庭。唐文治指出:“家庭之中,非争论是非之地。”诚哉斯言! 2009年6月,家父病逝。一个多月后,笔者写了《父亲在山上对我们的遥望》一文,最大目的就是:“……说一说父亲这个人,说一说父亲这样的人:他们太平凡了,今天的‘历史’与‘学术’压根儿不会提到他们,但我必须在我的‘哲学’中确立他们的‘伦理’地位。”这篇文章只在博客、微信发布过,但它击中了无数人心灵深处最柔弱的爱与痛,所以持续不断地激活着人们的共情。2021年9月,微信公众号“谈艺问哲”重发此文。微信公众号的主人谭巧云女士在按语中写道:“读杨海文教授的文字,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肺癌晚期,最后的陪伴,最终的告别,同样作为客居异乡的子女,我想起了当知道父亲弥留之际,我在开往高铁站的地铁上,手里攥着身份证,大声朝陌生的人群喊着:‘谁拿了我的身份证?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父亲在凌晨握着我的手离开。也许只有历经过,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离死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即孝敬父母之理,此即孝敬父母之心。 父亲在,天就在;母亲在,家就在。借助这篇小文,笔者想说一说母亲。冰心的《关于女人·后记》曾说:“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程颐解释《周易》的“家人:利女贞”指出:“家人之道,利在女正,女正则家道正矣。夫夫妇妇而家道正,独云‘利女贞’者,夫正者身正也,女正者家正也,女正则男正可知矣。”在子女的心中,天下最伟大的女性非自己的母亲莫属!对于出身寒门的子女而言,母亲的伟大就是她以孱弱的肩膀撑起了整个家。所以,雨果的《九三年》写道:“女人固是脆弱,母亲却是坚强的。”梁启超的《新民说》写道:“西儒姚哥氏有言:‘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夫弱妇何以能为强母?唯其爱儿至诚之一念,则虽平日娇不胜衣,情如小鸟,而以其儿之故,可以独往独来于千山万壑中,虎狼吼咻,魍魉出没,而无所于恐,无所于避。大矣哉!热诚之爱之能易人度也。”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父母本是在世佛,何须千里拜灵山? 究其实,孝敬父母,与其说它需要环环相扣、无隙可乘的理论论证,毋宁说它更需要心甘情愿、脚踏实地的道德践履。龙应台的《目送》一文两次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置身于父女的这一现代情景当中,我们必须深信:世界至大,但真正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归宿只是家;世事至多,但真正无怨无悔、问心无愧的事情只是孝敬父母。刘宗周指出:“孝弟是后天最初一脉,为万化之所从出。故学以务本者,本此。然孝弟又有本,‘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者’是也,是为良知,是为良能。于此而反求其本,其为天命之性乎!”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们在短暂而又局促的一生中,如果希冀既能修身齐家、又能治国平天下,那么,百善孝为先,世态道德化以孝敬父母为第一义,最是彰显了行稳致远、事半功倍的文化自信。 作者:杨海文,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研究员,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孟子研究院特聘专家,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哲学。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新编孟子正义”(编号:22ZD036)、山东省泰山学者特聘专家工程资助项目 来源:《天府新论》2024年第5期